以道驭技•彰显漆画的本体特征——陈立德和他的漆画

长北

（刊载于《美术研究》2021年第5期，作者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陈立德是蜚声画坛的漆画家。论年齿，他1948年出生，与第一代漆画家还算不上是两代人；论资历，因其70年代曾在“泉州漆画培训班”学习，1981年又北上往中央工艺美院“装饰绘画研究班”修习，也就是说，曾拜在第一代漆画家王和举、吴川、乔十光门下，所以，人们多将陈立德划归在第二代漆画家。

　　他2015年在1916艺术空间举办《丝路漆彩陈立德漆画展》；2018年在1915艺术空间举办《丹漆问道——陈立德漆画展》，在艺术厦门c3—82空间举办《世说新语——陈立德漆画展》；2020年应邀在南昌举办《当闽南红砖古厝遇到欧陆古建——陈立德漆画艺术展》；应邀参加二、三、四届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同时，为多个高校、多个全国高研班聘请讲习漆画。他的一些漆画，成为脍炙人口的当代漆画经典。笔者长期关注陈立德漆画，认为其创作特色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01 彰显绘画属性

　　中国的漆画问世较晚，第一代漆画家中，有学装饰画，有学版画，有学越南漆画。他们的漆画，各自带上了原生烙印。上世纪80年代，大批工艺美术设计人员涌入漆画创作，漆画画坛装饰小品泛滥。即以笔者参与评选的1989年“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为例，虽然写实作品增多，注重绘画性，却仍多停留在对生活表象的写实，找不出两三幅开掘人物内心世界的作品。就在漆画往何处去的当口，陈立德脱颖而出。

　　陈立德原本研习油画，造型功底深厚，1985年任“BYY画会”会长期间组织举办了两届现代艺术展，2005年在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个人油画选。以深厚的造型功底为依托，陈立德各个时段的漆画都表现出绘画空间结构的严谨，媒材本体的魅力置于绘画的专业化诉求之下。参加“1986年首届中国漆画展”和“1989年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的漆画《皓月红烛》，画华侨老迈归乡与发妻暮年聚首的场景，空间被分割被平面化，绘画笔触明显，凸显人物精神，透明漆的暖红色基调和月光的冷白强烈对比，反衬出主人公的悲欣交集，一举获得七届全国美展金牌奖并为中国美术馆收藏。这七届全国美展唯一一枚漆画金牌、也是当代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枚漆画金牌，使陈立德一举成名。

陈立德《皓月红烛》78×78cm 1989年

第七届全国美展金奖

　　此后陈立德的漆画，继续彰显漆画的绘画属性，以不小品不装饰的性格，向人物内心世界开拓。如2009年作品《三个塔吉克姑娘》，没用漆画司空见惯的黑、红地色，而用带灰的高明地子；没将力气花在表现少数民族服装的艳丽上，而是画三个身着便装的姑娘，一个俏皮，一个木讷，一个开朗。在漆画人物大抵着装鲜艳、面部无表情或微露笑靥的一统风气之中，陈立德人物漆画朴素的艺术表现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刻画，使陈立德成为漆画绘画性的标杆。陈立德是这样理解漆画技巧、材质美与精神性关系的，“漆画的定位是纯艺术……”，“漆画是画，漆画姓漆，这是当代漆画的立身之本”，“技巧和材质美只有服从、服务于绘画空间的精神性展示，才是有价值的”。

02 把握漆语漆话

　　中国的漆画家中，从其他画种转行的并不在少，一些人确乎是拿漆在当颜料画画，画出来的画是画，却令人感觉不是漆画，原因在于：对漆画特殊语言的隔膜。漆画可资借鉴的髹饰工艺很多，而填漆磨显最能够同时彰显漆艺的特殊语言与漆画独特而又蕴藉深藏的视觉之美，被公认为现代漆画的“正宗格法”。创作填漆磨显漆画，必须事先周密设计工作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创作：先用不同颜色的漆在胎板上堆起高低不一的画面雏形，干后，更换色漆髹涂画面，待干固，一遍一遍地通过研磨，使画面显露出来。画面的色调及光影表现既不是底层色漆的颜色，也不是表层色漆的颜色，而是层层色漆的对比交错，磨至显色达到预期，立即停止。漆色叠加以后的色调很难预想，只能靠经验，靠颖悟，靠漆画家手上、眼睛的感觉把控：可见，填漆磨显难度极高，并不是转行的画家都能够把握的。

　　陈立德生长于以填漆磨显见长的漆艺之乡福建，耳濡目染并曾拜以磨显填漆漆画见长的王和举先生门下，朝朝暮暮，勤学苦练，终于能够得心应手地驾驭磨显填漆技法。如果说《皓月红烛》绘画笔触明显尚少磨显趣味，2001年陈立德作品《西递宏村》，磨显技艺大步跨越：大片白墙与黑色门洞、窗洞、蝶瓦呈大小高低横竖直斜的参差交织，嵌蛋壳肌理有疏有密，有整有碎，墙根黑色浓重，营造出房屋年深月久、外墙水渍斑驳的沧桑感；天空和远山并非一碧如洗，而用填漆磨显技艺营造出灰调子中的微妙变化，增加了画面的历史感，简约密集的乡民造型被安排在画面右下角，反衬出高墙下、高墙内的封闭压抑。

陈立德《西递·宏村》120×120cm 2001年

　　正因为填漆磨显漆画绘制过程中的不易把控，陈立德说，“由于媒材特性的差异，油画和水墨画在创作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直观明了的，而漆画通常必须等到最后的磨显阶段才能看到整体效果，画家构思画稿之时，就必须同步构思用怎样的漆艺程序加以表现”，”漆画家除了应该具备比较丰富的感性经验之外，上胎板作画前的诸多准备工作，尤其是经营推敲画稿和安排创作程序方面，应该考虑得周密再周密……尽可能到位的前期准备，可以使画家在后续作画阶段避免令人沮丧的失手，享受按程序顺利完成创作预期的快乐”。

　　2006年作品《欧行札记·街头漫步》允推为陈立德绘画功力和磨显技艺臻于顶峰的作品：此画画一对德国夫妇推着童车里的孩子在街边漫步：童车里的孩子和男女主人公并不起眼的着装，是先用漆打起高低再覆盖近似色相的漆磨显出来的；粗砺石墙的肌理和墙上粉刷的痕迹，是铺漆灰再刷灰色漆研磨、待干打粉绿漆粉蓝漆后磨出来的；路面碎石的肌理，真正磨到令人叹绝！作者署名屈居于墙根，像是剥落的斑痕。这满幅灰灰的调子，这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无意招人眼目，却传达出了城市的和平宁静，也传达出了作者心境的从容淡定。

陈立德《欧行札记之街头漫步》80×60cm 2006年

　　笔者以为，真正杰出的画家总是能够用大力气营造出朴素的大美，无意招摇炫目，却令人感觉越看越耐看，因为，绘画不贵招摇与炫目，贵在画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审美表现。陈立德说，“认识和了解大漆特性，是每一位决定选择大漆作为绘画创作基本媒材的画家所必须修习的功课……意味着你能从容而自觉地接受媒材的制约，自信地应用技法，驾驭媒材，完成漆画创作”。基于对大漆技法的理解和颖悟，陈立德做到了“我的漆画讲’漆话’，我的漆画创作用’漆语’的语法创造语境”。对漆艺技法用而不用，用于所当用，漆艺技法为绘画服务，陈立德漆画由此形成了鲜明特色。

03 敢于融通探索

　　当今画坛，许多画家在形成自己的创作套路之后，很难丢掉固习，摆脱固有，融通其他，有所改变，其作品也就脱不了老面孔，熟而不生，于人、于己再也没有了新鲜感。陈立德可贵在于：对周围世界始终抱有新鲜感和求知欲，因而能够敢于融通探索。

陈立德《乌托邦情结》120x120cm 2018年

　　上世纪末到世纪之交，陈立德作品无论是综合材料绘画还是漆画都带有构成主义影响，如综合材料绘画《晨曦撕裂了一个梦》，漆画《巨人夸父》《拉》《皓月红烛》《红茶》等。1983年作品《巨人夸父》完全抛弃三维空间表现作二维架构，夸父如一团火，手脚并用地扑向太阳，极度夸张的动作、鲜红如血的人形、黑色的飘带安排在白色蛋壳铺出的背景上，烘托出夸父火红的胴体，将“夸父追日”情节的造型张力、色彩张力拉到了极致。

　　1982年作品《拉》，以几何形的简约轮廓构成惠安渔女、渔网及鱼的视觉形象，横线、网格线对画面二维空间进行了多样分割，渔女身躯的大幅度错位营造出拉网的視觉力场，大漆的黑、蛋壳的白显示出拉网的强烈节奏，堆漆、洒金后磨显而成的肌理又使画面色彩单纯绝不单调。惠安渔女拉网题材，在福建漆画中早已经司空见惯，陈立德《拉》以绝无雷同的现代表现，创造出了独特的视觉美感。

陈立德《拉》180×70cm 1982年

　　本世纪初，陈立德一部分作品回到具象，如《人体》系列，《欧行札记》系列、《闽南红砖老厝》系列等。回到具象不是回归，而是超越，陈立德说，“与油画颜料相比，色漆没有笔转变色的洒脱，没有表现自然色系冷暖色调微妙推移的自如，因此，摹写三维世界客观物象不是漆画的强项。但是，漆画拥有得天独厚的创造肌理的能力，拥有独领风骚的漆语体系。因此，在表现性和呈示性的绘画领域里，漆画创作享有充分的自由”。基于对漆画创作独特规律的思考，这一时期，陈立德具象作品绘画空间多作二维或“浅箱式”，形与色加以归纳，物像轮廊被赋予更多绘画空间上的构成意义，如《人体》系列，《欧行札记》系列、《闽南红砖老厝》系列等。2011年作品《即将消逝的红砖厝》有三维空间的厚实，又像是二维空间表现，沉着坚实的造型、精熟的磨显填漆技艺、交叠错杂又有内涵的漆色，将观众带回到历史的厚重氛围。我从这幅画中，读出了他对故乡传统风物的深情留恋，也读出了流年在他心中渐行渐深的痕迹。

陈立德《闽南红砖厝》

材料：大漆、银

尺寸：画心40×60cm，外框44×64cm

创作年代：2009年

发表：“中国当代漆艺术名家陈立德卷”第173页，浙江美术出版社

　　2011年作品《欧行札记之双子教堂》则作“浅箱式”的空间表现。它以迎面矗立的双子教堂有意阻断观众视线的纵深延展，教堂左侧建筑群的结构直线、教堂右侧行道树的树枝曲线形成直曲、虚实的照应，堆漆以后的斑驳贴金率性洒落在灰色的地子上，金光微妙，烘托出双子教堂历经沧桑以后的岿然屹立，汽车如流提示此画的时间节点在当代。此画磨显火候是画面成败的关键：必须整体把握金斑的大小、去留，整体把握漆层的隐露。观众很难想像出，画家是怎样艰苦地逐点逐点仔细研磨，逐点逐点留心察看，最终去除零碎，获得素朴含蓄、浑然天成的整体画面。这些浅箱式具象作品，以不同凡响的面貌获得界内外广泛认可，陈立德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赞誉。

陈立德《欧行札记之双子教堂》120×80cm 2011年

　　2016年以后，陈立德创作了一大批图式独特的抽象作品，如《时尚女人》《楚汉相争》《崩塌的巴别塔》《乌托邦情结》等。2016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上漆画《时尚女人》，红地子上磨出几块面积不等的黑漆，线造型断断续续，像女人胴体像比基尼又像是丰乳肥臀，造型和色彩高度概括，《时尚女人》如何时尚，也便尽在其中了。

陈立德《诗思》

材料：大漆、木板

尺寸：画心40×30cm，外框81×71cm

创作年代：2024年

　　2018年近作《楚汉相争》用堆漆贴金后罩透明漆磨显形成的自然肌理区划楚河汉界，与红漆地形成对比分割，嵌蛋壳成刘邦项羽的戏剧面谱造型半藏半露，近于抽象，左上方肌理如剑戟四出，与全幅纠缠交错的色彩提示出战争的残酷。其他如《搅动星空的大鸟》《存在》等作品，莫不以学养积淀为依托，通过对传统艺术形态的解构与重构，表现出新的思想内涵。

陈立德《楚汉相争》

材料：大漆、银

尺寸：画心120×120cm，外框129×129cm

创作年代：2017年

展览：

1.“意境”中国当代艺术展，威尼斯＂美术学院主办，2019年

2. 福州国际漆艺双年展

3. 艺术厦门“世说新语”——陈立德漆画艺术个展

　　陈立德不同时期向不同方向不同形式的艺术探索，基于他不同阶段的理性思考和生命感悟。这种思考和感悟是个体的，独特的，因此，必须探寻独特的形式语言，以适应情感、题材崭新表达的需要。显然，每一次转轨都是一次新挑战，需要艺术家以虔诚、执着、能力、自信来应对。在一次次应对自我的挑战过程之中，陈立德不断地超越自己，漆画从题材到表现呈现出惊人的大跨度。有年轻记者看陈立德绘画这样大胆，问陈立德：是否有意当一名先锋画家？陈立德说，“在漆画现今的发展阶段，所有探索性、开拓性的艺术实践都应该被认为具有前卫和先锋的意味”。显然，他愿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自由跨越。

陈立德《告知》

材料：大漆、麻绳

尺寸：画心30×30cm，外框81×81cm

创作年代：2020年

发表：“中国当代漆艺术名家陈立德卷”第55页，浙江美术出版社

陈立德

　　陈立德先生是国内著名的艺术家、国家一级美术师、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贡献津贴。曾受聘为多届全国美展漆画展区和全国漆画展评委。一九八九年，其漆画作品《皓月红烛》荣获当代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枚“全国美展”漆画金牌（现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作为国内漆画艺术的领军人物，陈立德先生艺德双馨，深受业内爱戴。

　　重要艺术展览

　　2024年

　　中国美术馆《美的荟萃》全国美术馆珍藏作品汇展

　　厦门•全国漆画双年展

　　日本福冈美术馆：中日韩现代艺术展

　　2023年

　　《弥散》中国现代漆艺术展

　　《漆彩东方》上海漆画展

　　2022年

　　第五届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

　　2020年

　　江西省文联主办的陈立德漆画个展

　　2019年

　　威尼斯美术学院《意境》中国艺术展

　　第四届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

　　2018年

　　《丹漆问道》泉州1915艺术空间陈立德漆画作品展

　　《世说新语》艺术厦门陈立德漆画作品展

　　2016年

　　全国漆画展评委展

　　第三届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

　　福州国际漆艺双年展

　　2014年

　　十二届全国美展漆画展区评委展

　　海峡漆艺术大展

　　2013年

　　厦门全国漆画双年展评委展

　　第二届湖北国际漆艺三年展

　　2009年

　　中国美术馆《中国美术60年大展》

　　2003年 

　　巴黎《中国当代漆画展》

　　1999年

　　中国美术馆《20世纪中国美术》

　　1993年

　　中日现代漆艺展

　　1991年

　　巴黎《秋季沙龙国际美术大展》

　　1989年

　　第七届《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美展》金牌奖

　　1986年

　　中国美术馆《首届全国漆画展》

　　重要研究

　　邵大箴：进入自由创作的境界-陈立德的漆画艺术

　　陈勤群：陈立德的漆画语言

　　陈勤群：陈立德——当代漆艺中国方式的先锋姿态

　　王明贤、任丽娜：当代艺术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空对话

　　长北：以道驭技•彰显漆画的本体特征——陈立德和他的漆画

　　徐东树：崩裂的巴别塔-陈立德近期超越语言走向思想的漆艺术酿造

　　重要收藏

　　中国美术馆

　　湖北美术馆

　　福建美术馆

　　厦门美术馆

　　湖北美术院

　　沈绍安漆艺博物馆